写公文、当客服、“防返贫”：当政务系统接入DeepSeek

2025年2月26日，北京市丰台区的综合窗口工作人员使用DeepSeek大模型版“丰小政”解答市民咨询。（视觉中国/图）

这一轮全国政务系统的大模型应用潮，是从中国的南海边涌起的。

2025年2月8日，深圳市龙岗区政务服务和数据管理局在政务外网部署上线了DeepSeek-R1全尺寸模型。

九天后，深圳市政府所在地的福田区一口气上线了70名“AI公务员”，称可覆盖240个政务工作场景，涵盖公文处理、民生服务、应急管理、招商引资等领域。与此同时，深圳市宣布，基于政务云环境面向全市各区各部门正式提供DeepSeek模型应用服务。

此后一个月内，从广东深圳到西藏昌都，从大城市到小乡镇，各地“争先恐后”地积极拥抱DeepSeek，期待在AI的加持下，实现更加高效的政务服务体系。截至3月初，除了港澳台地区，中国31个省级行政区内，已均有政务系统接入大模型的案例。

随之而来的，是“深圳公务员集体失眠夜：AI干完三天的活”“AI公务员来了，铁饭碗要失业了”等话题频频成为网络热搜词条。

但这样的焦虑或许有点儿早。在业内人士看来，接入AI大模型只是一个开始，政务AI有提升效率的潜力，但效果尚取决于技术和政策配合。

必修课

DeepSeek在各地政务系统上岗后，承担的工作包括公文写作、便民窗口服务、12345热线辅助回答等。

还有更专业的应用。据媒体报道，上海市消防救援局正在通过定制化训练、建立消防知识图谱等工作，让本地化部署后的DeepSeek成为破解消防领域难点痛点问题的科技利器。

在基层，广西玉林兴业县山心镇于2025年2月21日完成了DeepSeek-R1模型的本地化部署。兴业县人民政府官网发布的一则动态消息显示，目前，山心镇正在探索智能化的防返贫监测——通过DeepSeek对全镇脱贫户数据进行动态分析，识别潜在返贫风险家庭，并自动生成帮扶建议。

学习人工智能也成为公务员们的必修课。据《安徽日报》报道，2025年2月27日，安徽省委理论学习中心组举行学习会议，这是安徽省最高层次的集体学习活动，由安徽省委书记梁言顺主持。会议邀请了安徽大学校长孙长银就人工智能技术发展与社会影响作辅导报告。

就在同一天，根据《河南日报》消息，河南省委理论学习中心组集体学习（扩大）报告会在郑州举行，邀请清华大学新闻学院、人工智能学院双聘教授沈阳作“AIGC发展与DeepSeek应用”专题报告，省委书记刘宁、省长王凯出席。

除了省级层面的集体学习，各级政府部门也纷纷组织AI专题培训班，邀请技术专家、企业高管、学术界代表授课，讲解大模型的最新发展、应用场景及对政务治理的影响。

清华大学新闻学院、人工智能学院双聘教授沈阳告诉南方周末，他已经为好几个省市的主管领导以及多个部委作过AI相关报告。

沈阳发现，关于AI部署，地方官员通常都关注几个方面。他们首先希望AI能够推动经济发展与产业升级，例如通过支持智能制造或数字经济来提升本地竞争力。同时，城市管理与治理效率也是重点，比如利用AI优化交通、提升公共安全和政府服务效率等。不过，地方政府也要评估技术可行性与基础设施，比如是否有足够的数据和算力支持，以及项目的成本与回报。

对于许多普通公务员来说，即使单位的政务系统尚未接入DeepSeek，主动学习使用DeepSeek也是一件能够“体现觉悟”的重要的小事。就职于华东某省人社厅的李萍在春节放假期间，就在手机下载了DeepSeek的App，相比她使用过的其他国产AI应用，DeepSeek的深度思考过程让她很感兴趣。遗憾的是，等她在工作中想借助DeepSeek完成一些政策收集和数据分析时，常常遇到“服务器繁忙，请稍后再试”的情况。

李萍觉得目前一线的政务窗口更适合通过AI的协助提升效率。而自己的工作涉及多个部门的协调，“高情商”是必需的，某些时候还要依靠一些经验和直觉，很多工作内容还无法借助AI来完成。“在被AI替代之前，我要努力让自己成为能够指挥AI帮助我作决策的人。”她半开玩笑地说。

为什么是DeepSeek

生成式人工智能在中国已经发展了数年，而在政务系统中得到大范围落地应用的，却只有DeepSeek。

在业内人士看来，其中的缘由并不难理解。总的来说，DeepSeek的国产属性、开源模式、高性价比，以及对中文的理解能力，让这一应用具备了可控、便宜、安全的特性。沈阳认为，自身强大的技术实力叠加外部竞争压力，让中国自己的大模型DeepSeek恰好踩中政府部门谨慎接触新技术时的“情绪点”，因此迅速受到追捧。

从安全角度看，沈阳说，DeepSeek能实现本地化部署，实现政务数据不出域，化解了政府部门对数据隐私和合规性的担忧。而从预算角度看，其低成本让技术落地有了更高的可行性。

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计算社会科学与国家治理实验室执行主任孟庆国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介绍，对政府部门而言，以往的AI大模型往往“可望而不可即”。国外的不能用，而训练或微调国产的大模型都需要配套算力平台。如果每个政务系统都建立相应的算力平台，成本会非常高。相比之下，DeepSeek的整体搭建成本大幅降低。

江西省赣州市政务服务和数据管理局副局长曾海明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就表示，DeepSeek的部署成本约为其他AI大模型的十分之一。

在某个政府部门的本地服务器上部署DeepSeek，其成本与模型参数规模、硬件配置和应用场景有关。有知情人士透露，目前政府单位主流的选择是在原有的硬件设备基础上，购买显卡或者进行单机配置，成本约为数十万元到数百万元人民币不等。比如，DeepSeek R1（671B）模型经优化后，单机部署初期成本约为几十万到200万元。

对于深圳市而言，能够在2月16日就完成DeepSeek R1（671B）模型在全市政务云的部署，是因为深圳在此前政务云的建设中，已经搭建起支持智能推理的算力。有这样的硬件条件，部署DeepSeek就更加便捷。“如果单位的员工具备安装和应用开发的能力，可能零费用就能接入DeepSeek。”沈阳认为。

南方周末注意到，一些政府部门在部署DeepSeek时，会寻求一些技术外援。根据公开信息，北京市丰台区政务服务和数据管理局将DeepSeek应用于政务服务领域的过程中，由中国经济信息社负责应用开发和模型调优，北京丰台城市数字科技集团提供算力支持。湖南省张家界市桑植县在全省率先完成了政务环境DeepSeek本地化部署，是得益于清华大学数字政府与治理研究院的技术支持。山西大同在本地部署DeepSeek则依托了政务云DeepSeek智算一体机和京东科技的算力平台。

2025年3月7日，浙江湖州吴兴区八里店镇的基层干部及工作人员在学习AI办公技巧。（视觉中国/图）

新部门的大动作

孟庆国观察到，政数局是很多城市在政务系统部署DeepSeek的主力推动者。

作为一个年轻的政府部门，大部分地方的政数局仍在探索履行职责的方式，DeepSeek的出现为政务服务改革提供了创新空间。国家数据局在2023年10月25日挂牌成立后，31个省（区、市）和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也在2024年上半年陆续完成了省级数据主管机构的组建。各省的数据局分为两种类型，一种名称和国家数据局保持一致，如上海数据局；另一种在名字中加入了“政务服务”的内容，如广东省政务服务和数据管理局。

在孟庆国看来，在政府数字化转型中，各地都在推进“一站通办、一窗通办或一网通办”，打通不同部门的信息系统，让群众只需操作一个办事系统，就能办成不同领域的事项，不会再有办不完的手续、盖不完的章、跑不完的路。

要实现“一网通办”，就需要把不同政府部门之间的数据打通，并基于数据共享，实现数据整合。这项工作正是由各地的政数局来做，DeepSeek出现之后，政数局在推进工作时有了新的抓手。“这个部门去拥抱DeepSeek，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孟庆国说。

从DeepSeek在各地的实际应用来看，目前政务服务是一个重要的方向。比如，多地将DeepSeek大模型与12345政务服务便民热线系统后台对接，整合不同部门的政策信息、职能清单及历史工单数据“投喂”给AI，再经过训练与优化，使AI能够精准识别市民诉求语义。一些地方上线了AI政务助手，可以24小时不间断智能回复市民的咨询；也有地方为政务大厅工作人员配了AI助手，以提升他们的工作效率。

江苏镇江的数据局党组书记、局长周飞曾公开表示，“镇江已经建成的600台国产算力服务器集群，单日数据处理能力相当于全市公务员10年的工作量。”

但对普通人来说，政务AI的体验感目前还没有超越内心的期待。据《解放日报》报道，在江苏无锡，政务系统部署了“满血版”DeepSeek R1模型的消息发布后，有市民专门打电话问：“哪里能体验？”而当发现目前能体验的仍是智能问答的服务后，有人感觉“不过瘾”。

AI加持政务系统，然后呢？

华东某省司法部门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目前，他所在的单位明确提示，可以使用AI大模型查询资料或作公文参考，但不能用于为领导写讲话稿。

另一位长期为领导写讲话稿的公务员蒋帆则发现，目前AI更擅长处理程序性的事务，对于写讲话稿这样的创造性工作，还没办法胜任。“写出来的东西是‘万金油’，和领导的讲话风格相去甚远，有些引用的材料还不准确。”

在业内人士看来，政府部门接下来面对的课题是，如何用好AI大模型，让其发挥出预期的效果。沈阳认为，政务系统部署DeepSeek后，还需重点解决本地文档和数据的清洗整理、知识库构建及智能体研发三大问题。而模型的训练、调试、更新和维护需要一定的技术能力，对一些政府部门来说是个挑战。

由于大模型的智能水平从根本上源自数据集所蕴含的知识量，高质量的政务数据成为政务AI成长和完善的必要条件。孟庆国指出，虽然DeepSeek的推理能力比较强，但它仍属于通用模型的范畴，能否显著提升政务服务的效能，要看政务数据的归集和政务知识的管理。目前很多政府部门的政务知识库并没有建好，缺乏高质量的政务数据集，已经成为制约政务大模型发展的关键瓶颈。

另一方面，由于生成式AI在政务领域的应用仍处于初步阶段，对于官员和政府工作人员来说，什么场景可以用大模型、能用哪些大模型、按照什么样的规则用、需要承担哪些责任，这些问题都尚无定论。

蒋帆相信，未来的AI一定会给公务员的工作带来巨大变化，他鼓励办公室的年轻人和自己的孩子在日常生活中要学会使用AI，将其作为一个助手和工具。至于担心是否会被AI淘汰，蒋帆觉得，至少在写讲话稿这方面，AI暂时无法与他匹敌。

在不少业内学者看来，AI能够显著提高效率，未来会替代某些岗位、一部分公务员的重复性工作，但不会完全淘汰这个群体。

孟庆国认为，基于目前的技术路径，未来不会出现一个巨量的模型来解决所有问题，而是不同的政府部门、不同的专业岗位匹配不同的模型。对此，他将其称为智能体。比如，财务、法律、资产管理等不同专业领域的岗位，都有属于自己的智能体作为AI助手。同时，各个智能体之间还能够充分协同，让政府实现数字化转型。

把“未来AI有可能替代公务员吗？”这个问题抛给DeepSeek，它从技术能力、社会需求和法律伦理多个层面，用899个字的篇幅作了综合分析。其结论是：AI将在公务员工作中发挥越来越重要的辅助作用，显著提升行政效能，但受限于技术本质和社会属性，中长期内难以完全替代公务员的核心职能。AI更可能推动公共服务体系向“人工+智能”的混合模式转型，而非简单岗位取代。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萍、蒋帆为化名。）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宋凌燕

责编 钱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