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创板日报》4月6日讯(记者 徐红)今年年初,美国商务部工业安全局(BIS)发布了一项临时最终规则(Interim Final Rule, 简称“IFR”或“新规”),引起了整个生命科学、生物医药领域的广泛关注。
该项新规拟对两类科学仪器实施出口管制,主要涉及高参数流式细胞仪和液相色谱质谱联用仪(LC/MS)。据BIS表示,这些特定的科研设备被加入禁令名单,主要是因其能生成高质量生物数据,可能被用于AI训练或军事技术开发(如生物武器、脑机接口等)。
我国科学仪器市场规模快速增长,但高端设备仍严重依赖进口。以被纳入此次禁令的液相色谱质谱联用仪(LC/MS)为例,有业内人士告诉《科创板日报》记者,这属于质谱仪中技术门槛最高的一类,堪称科学仪器皇冠上的明珠,国产至今仍未实现产业化突破。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如果没有好的工具,就像士兵没有枪、画家没有画笔一样。而科学仪器正是科研的起点,无论是芯片制造还是生物医药研发,都离不开科学仪器的支撑。
如此重要的一个赛道为何突然被卡脖子?随着此次禁令的推出,这些问题也牵动了很多人的心弦。
▌从零部件到设备,中国企业加速追赶
科学仪器简单来说,就是科学家用来做实验、测数据的工具,帮助研究各种现象。不同种类的仪器功能各异,但共同点是都能够很好地提升科研效率,推动科技进步。它们就像科研人员的“眼睛”和“助手”,让人类能发现肉眼看不到的微观世界,或者精确测量复杂的物理量。
譬如色谱仪、质谱仪,两者都属于化学分析类的科学仪器,可以用来分析物质的成分和结构,常用于制药、环保等领域;生物实验类的科学仪器如PCR仪(检测基因)、离心机(分离细胞),可以帮助研究生命科学问题。
全球科学仪器市场长期由国际巨头占据主导地位,并在高端领域形成垄断格局。“包括丹纳赫、赛默飞、安捷伦、珀金埃尔默等几家美国公司,以及日本的岛津在内,这些公司基本上就把全球80%以上的科学仪器市场垄断了。”对这个行业一直保持了高度关注的投资人丁岚(化名)告诉《科创板日报》记者。
相较之下,中国科学仪器行业起步晚,基础比较薄弱,虽然目前在一些领域(如环境检测、基础科研)已占据一定份额,但高端市场仍严重依赖进口。
“欧美国家的技术积累比我们领先几十年,近年来中国企业加速追赶,**,比如在2010年到2020年,中国大力发展环保的时候,很多企业开始做跟环保检测有关的科学仪器,而高端产品的国产化率还是非常低。”丁岚表示。
以半导体行业中非常重要的一类检测设备——电镜(电子显微镜)为例,丁岚向《科创板日报》记者举例道,它可以给半导体芯片做“超级显微镜检查”,帮助工程师们发现肉眼看不到的微小问题。赛默飞开发的这样一套高端电镜设备,售价高达2000万元人民币以上。
最近几年,丁岚也一直在留意并寻找好的国产标的。在她看来,一些国产仪器在性能、稳定性、精确度等技术指标,以及系统复杂性上与进口产品还存在一定差距。
高端设备为何如此难以突破?对此,丁岚认为,除了技术积累还不够以外,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科学仪器的研发非常依赖上游供应链,但现在我们的很多关键零部件和核心技术同样受制于国外厂商。
“关键零部件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到下游的发展。国产基因测序仪为什么能够在2020年后得到飞速发展,就是因为核心零部件完成了国产化。”
“分子键合汇流板是基因测序仪最关键的零部件之一,一度受制于美国IDEX公司的技术封锁。国产品牌垦拓流体研发出国内首个分子键合汇流板Manifold以后,现在国产基因测序仪基本都用上了国产分子键合汇流板。”丁岚告诉《科创板日报》记者。
▌两类仪器突遭出口管制,为什么?
此次,BIS拟对高参数流式细胞仪、液相色谱质谱联用仪(LC/MS)两类产品进行出口管制。而在丁岚看来,背后原因不难理解,“因为这两类科学仪器可能是最难实现技术突破的,也是进口依赖程度最高的”。
其中,流式细胞仪是一类分析细胞的技术,主要用于生命科学领域。“液相色谱质谱联用仪”也被称为串联质谱,是将液相色谱仪与质谱仪组合在一起,从而同时拥有色谱的分离能力与质谱的定性功能,实现对复杂混合物进行更准确的定量和定性分析,既可以用于生命科学领域,也能够用于半导体行业。
“整体而言,这两类科学仪器主要还是用于生命科学领域,其中流式细胞仪做的最好的企业是碧迪(BD),而串联质谱做的最好的是丹纳赫。”丁岚告诉《科创板日报》记者。
据悉,2024年中国流式细胞仪市场规模近10亿元,主要由科研和临床需求驱动,其中医疗与高校科研机构合计占比超90%。三家进口品牌“BBA”(BD、贝克曼库尔特、安捷伦)占据绝对优势,2024年中标金额合计超80%,其中BD以超过50%的中标金额占比位居第一。
质谱仪作为高端分析仪器,在多个领域如生命科学、环境监测、药物研发等发挥着重要作用。2023年我国质谱仪行业市场规模达167亿元,但进口依赖度仍高达70%以上,国产品牌在环境监测领域表现突出,但高端临床和生物医药应用仍需技术迭代与生态重构。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被纳入禁令的两类仪器对蛋白组学的研究还尤其重要,特别是BIS是专门将用于蛋白质组学的特定质谱设备列入了管控范围。
而就在禁令发布前一个月,2024年12月,《自然》杂志在线发布了中国科学家领衔发起、十八国科学家团队联合署名的人体蛋白质组导航国际大科学计划(简称“π-HuB”计划)白皮书。
这是《自然》杂志创刊150多年以来,第一次发起由中国科学家领衔的一个国际大科学计划。
“生”在基因组,“命”在蛋白质组。人体有37万亿个细胞,而蛋白质的动态变化才是决定生老病死的关键。“π-HuB”计划将专注于揭示生命活动的蛋白质组“实时全景图谱”,更深入、全面、系统地探索人体在不同生理和病理状态下的动态变化,全面剖析人体发育、衰老以及疾病产生的内在机制。
而一旦这些核心设备遭遇出口管制,那么我国在相关领域的发展势必也会受到影响。在当前人工智能和数据科学快速发展的背景下,流式细胞仪和质谱仪在细胞和蛋白数据收集方面被认为将发挥巨大作用。
▌“不愿意投”背后
事实上,随着国家对科技创新重视程度的不断攀升,近年来,科学仪器的国产化也被摆到了更加突出的位置。
早在2018年,中央财经会议上就着重指出关键核心技术是国之重器,强调要培育一批尖端科学仪器制造企业,凸显科学仪器产业在国家战略中的重要地位。
近期,证监会党委书记、主席吴清在《新型工业化》期刊上又发表题为《充分发挥资本市场功能 更好服务新型工业化》的署名文章,同样表示资本市场将引导要素资源向“两重”领域和产业薄弱环节聚集,大力提升重点产业链供应链韧性和自主可控,着力解决“卡脖子”的关键核心技术难题。进一步加大对集成电路、工业母机、医疗装备、仪器仪表等重点产业支持力度。
不过,科学仪器的研发壁垒极高,往往涉及多学科交叉领域,且需要长期技术积累,因此业界普遍认为国际垄断的格局在短期内难以打破。
“不是说我们造不出一台高端的液相色谱质谱联用仪,但做出来能不能用是个问题。另外,单机能够做出来和能不能批量生产也是不一样的。后者需要稳定输出,考验的是工程化能力。”丁岚说。
这些年,她四处看项目,既有仪器设备厂家,也有上游卡脖子的零部件供应商,看下来她还有一个很深刻的感受是,尽管一些国产企业飞速成长,但总的来说国产化进程依然缓慢。
说到底,尽管科学仪器整体市场规模庞大,但细分品类多达上百种,因此单个赛道的规模就相对有限。“市场容量小,而研发门槛又高,就很容易陷入高投入低回报的困境,导致谁也不愿意投,谁也不愿意做。”
“反正对于投资机构来说,光‘市场规模不大’这一条就已经卡死了,基本判定投不了。企业拿不到融资,研发投入多依赖短期盈利支撑,很难在一些门槛高、回报周期长的赛道深耕,做不出来东西就更没人愿意投,这样就陷入了恶性循环。”丁岚说道。
对此,“π-HuB”计划核心专家、广州国家实验室杨靖教授深感认同。他认为,因为市场不大的关系,企业涉足的意愿一样不会很高。“像美国赛默飞公司(Thermo Fisher Scientific)做的某一类顶尖科学仪器设备,全球一年也就卖200多台,算下来对这么一家巨头的收入贡献其实很有限。”
“而很多跨国企业之所以能够维持这样一类‘既难做又不来钱’的产品管线,是因为这些企业业务比较多元,因此可以靠其他现金流稳定的板块进行反哺。”杨靖说。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认为,企业应该把眼光放得更长远一些。因为这样的高端产品线虽然本身并不会创造很大的收益,但却能够为企业带来很高的品牌价值,并赋能其他产品。
好在,这样的情况正在慢慢改变。丁岚向《科创板日报》记者表示,目前在荧光光谱、液相色谱等一些领域,国产企业已经取得了不错的突破。而在那些还没有拿下的领域,能够沉下心来死磕技术的企业也在增多,比如有上市公司孵化的平台,主攻高端质谱,确实做出了一些成绩。
杨靖则预期,尽管BIS的禁令会给业界造成一定压力,但好的一面是,能够迫使各方意识到这一基础领域的重要性,并倒逼大家加大研发和投入。更重要的是,经此一事,学界和产业界将进一步加强联合攻关。因此,国产科学仪器的研发一定会提速。
(财联社记者 徐红)